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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灰頭椒鶯/阿信

蒸騰一下午熱氣隨著傍晚的倦鳥漸散去,站在翠鳥的河邊小屋陽台上舒服的迎風遠望,黃昏的天空裡有幾隻黑影盤旋。


我 拿起望遠鏡時,有人在我身邊說著:是老鷹嘛!我拿下鏡筒,身旁邊不知何時上來一個精瘦像猴子的小鬼,開始自顧的說著:是四隻猛禽,有兩隻老鷹啦,旁邊有兩 隻是大冠鷲。他手上沒有觀測用具,而遠處天邊只有幾個飛遠的黑影,他竟可以說的如此肯定,我懷疑的用望遠鏡觀察老半天,只看到模糊的飛影。

喔!卡拜託ㄟ,免看啦!早飛走了!」這傢伙人雖瘦小說話聲音倒挺大聲,說完還一副睥睨的神情,瘦小的臉上兩隻亮晃晃的眼睛古靈精怪滴溜滴溜的轉。

看著這小鬼的跩樣,我不悅的說:「你是誰啊?找翠老師嗎?」他沒搭腔聳聳肩,一溜煙又跑下樓去。不久後翠鳥回來問著我:「剛有沒看到有老鷹在屋前飛過?」原來剛剛天空的黑影還真如那小鬼說的有猛禽!

剛剛…我只看到一個沒禮貌的小鬼跟我說有老鷹…」我形容了他的模樣,翠鳥想了一下說:「應該是阿信,他可能來找我!」以為是鄰居小孩,原來是翠鳥的學生。這是第一次在翠鳥的河邊小屋見到阿信,當時他才小學五年級。

多年後再見面是小屋裡,午睡時被兩個在客廳的聲音吵醒:

「ㄟˋ!這哩畫蝦米?」

「我也看不懂」

「遮是鳥仔啦」」

「咁有?看攏無啊!」

「不知誰畫的ㄟ?….」


兩個人對著我新裝框的畫品頭論足,不知我已醒來站後面許久,話還沒說完其中一個較警覺的轉頭看見了我,連忙誇張的提醒同伴說:

「啊!驚死人喔!ㄟ~~有人在喔?」

「廢話!我不是人是什麼?!」
我皺著眉頭說道:「這叫『東北角海岸』~~會不會欣賞啊?」

圖:東北角素描/


「什麼喔~~擱東北角咧?我奈攏看無…」

被 兩個小鬼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當時因為被吵醒加上先前已被批評框配得不適合,心裡對這幅作品真是不滿意到極點,決定給他們一些教訓,於是我二話不說就把畫 從框上拆下來框丟在牆邊,這樣舉動讓兩個原本聒噪的小鬼噤聲;其中一個黑眼鏡小鬼閉嘴不敢再開口,另一個圓眼睛瘦小鬼顯然較機靈細心,馬上見風轉舵的說: 「有啦!這是海、這是石頭啦…」但神情仍是一派屌樣,毫無懼色,這樣神情有些熟悉,在哪見過?

見我沉思不說話,圓眼睛的瘦小鬼突然沒頭沒腦低聲說:「你真的會畫圖喔?我有想要學畫畫說…


哪有人批評完別人畫之後還奇怪的對人說要學畫畫?我的煩躁隨正午的熱氣,終於沸騰到最高點:


學畫圖?!你叫我教你我還不願意咧!煩死了!回~~去!」我不耐煩的大聲叫嚷,兩個人像蟑螂一樣矯捷快速溜走,一下子就不見蹤影。這時樓下傳來烏鴉的聲音:「你們要走啦?!」不知發生啥事的烏鴉從樓下上來,嘴裡咕嚷著他們怎麼才剛來又要走?

想起來了,那個閃動著靈活眼神的是上次看老鷹的小鬼。

那兩個是阿信和阿誠」橘子說:「他們講話就是這樣啦!其實兩個很厲害都很會看鳥!」

原 來兩人現在已是國中生了。我想起多年前年在山上教書的一位年輕老師,曾沮喪的和烏鴉討論讓她很挫敗,常無法靜下來上課的孩子;後來翠鳥開車經過山上紡腳溪 旁一戶人家,告訴我那裡住的是她一個很特別的學生,結果我發現她們說的都是同一人。阿信有著山上孩子的純樸,比較特別的是他每當閱讀時間太久還會引發偏頭 痛,這讓學校老師都很疑惑,因為實在是難判別頑皮的他是真頭痛還是裝的,所以在課業上幫助他學習也倍加吃力。

算來也是有緣,他現在是橘子 的學生,小學時因為待過兩所國小,烏鴉、鴶鴒、翠鳥三人都教過他,大夥常常談到這個孩子。不同的是翠鳥說起他時不是抱怨而是一臉佩服,說他不但識鳥功夫一 流,還會把掉落在樹下的鳥巢帶回家養,通常一般幼鳥死亡率高,而一個平常都坐不住的過動小子竟可以耐心一小瓢一小瓢的餵養成功,這樣的耐力大人也難做到, 他的學習上低成就、認字能力和辨識鳥類的能力相較之下如此懸殊。

只有鳥類的書他願意忍著頭痛看」, 遇到也在賞鳥的翠鳥老師,阿信的能力似乎更加被肯定。翠鳥不但教他更多一些鳥類知識也導正他一些行為,他不再自己亂抓鳥開始有保護動物的觀念,之後也常和 好友阿誠隨著翠鳥老師四處看鳥。烏鴉和鶺鴒老師還指導他做了一本小書,上面不但畫了他看過的鳥,還寫了有關鳥的詩句,作品被放在烏鴉編的校刊上,自然純樸 未太多雕琢的圖文,可愛的令人愛不釋手。

每當都市的我聽到這些事總是印象深刻,好像許多年前第一次到山上的吉林國小找烏鴉學姊時曾看過他,模糊的記起當時下著雨的圖書館裡,有一個跳上跳下像小鳥般的身影。那是他在圖書館上課時坐不住,不一會竟然就偷偷跑出去。「阿~信~!回來!」烏鴉對著下雨的操場叫喚著。那時的烏鴉才剛畢業分發到山上實習而我還在唸大學;一轉眼,我和烏鴉都已為人師,那個跳躍的小小身影已上國中了;他變成了輔導室的輔導對象,校方建議編到資源班的智障生。


那個被翠鳥和台北鳥會驚嘆的阿信會是智障生嗎?幾次和他交談反應都很靈敏,還會維妙維肖學著各種鳥叫聲引鳥出林,帶著一堆老師去賞鳥,眼神靈活看人的樣子會是智能不足嗎?我不解的問橘子。


也沒那麼嚴重啦!」橘子解釋說阿信上課時常坐不住,他和人溝通時的態度總讓人猜不透意思,也會對一些老師上課時無懼直接說出「疑惑」,讓上課的老師尷尬不已;而他的課業程度和閱讀頭痛一些行為表現,讓有升學壓力的老師無暇去發掘他的其他能力。

聽 了橘子解釋之後,明白這樣的孩子真的要花費比一般學生多的精力照顧;教育雖一再改革,但升學壓力和貢寮的陰濕雨季一樣是難以消失的,家長和社會要求的升學 成績觀念根深蒂固,阿信特殊才能除非是有一樣賞鳥興趣的老師才能欣賞,加上他羞澀內斂的個性,不易和陌生人溝通接近,一般老師實在難去發現他的優點。

還 好這傢伙是幸運的,因為善體人意的橘子當了國中的訓導主任,而且還是阿信的老師。橘子不但看鳥還是台北鳥會的成員,不惜花費精力堅持一些理念,常常在中學 辦許多的生態活動和營隊,人緣佳和交遊廣闊的她和翠鳥,常邀請許多外地專家來貢寮帶隊演說,阿信也就像以前跟著看鳥得到成就感。

翠鳥不只一次向我提起他一直在畫鳥,而且畫得還不錯,她謙稱自己美術能力差不知要如何指導他;我聽的出翠鳥的意思,但一想起他之前的樣子和自己來貢寮的渡假心情,我總是敷衍的應答翠鳥。

日子在都市和貢寮鄉間來去,烏鴉某日突然提議去要看阿信。我抱著一袋蓮霧啃著,聽著烏鴉說著阿信的近況,他的頭痛問題轉到台大醫院檢查,他現在沒去上課休學在家……。

烏鴉一貫慢速度的說話聲聽起來像催眠,我昏昏欲睡漫不經心聽著,心神又隨著滿山飄搖的菅芒花飛的老遠,冬季的貢寮還是滿山的綠色,不同的是空氣中的氤氳水氣,使遠山像水墨畫般深淺層疊,天邊重重黑雲是雨季常見的情景,可能要下雨了。

阿信家山上溪畔。許久未見的阿信長高許多顯得更瘦,還理了大光頭,腦杓一道明顯深刻縫線疤痕,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他的病情真的有很嚴重嗎?我直楞楞的問了他一連串的問題,卻被烏鴉轉移說道:「阿信,你不是有畫畫嗎?拿給我們看吧!」他還是不變跩跩的欠扁德性,一副不在乎的拿來一本素描簿。

按 下滿腹狐疑,打開畫冊我們就被那一隻隻細心描繪的鳥兒吸引,不同我在城市學生的畫作,沒學過畫的他作品顯得拙趣無匠氣,精準畫出不同鳥的特性和細微的羽翼 變化,我這才發現他比我想像還要心思細膩,鳥兒似乎輕盈的要從紙上飛起來,淡淡的筆觸和一旁阿誠直接重彩的畫法形成對比。

圖:黃鴶鴒/阿信


啊!阿信處女座的喔!阿誠是火象星座的,畫圖都是重重的畫……」烏鴉說著什麼星座話題的故做輕鬆狀。從不掩飾情緒的我,面色凝重的低頭不發一語,在客廳低頭畫著鳥給大家看,屋外這時開始下起雨了。

圖:五色鳥/阿誠

       等到阿信爸爸回家,我又想問阿信病情,才沒說幾句就被烏鴉使了眼色擋住,而他父親低頭時,我看見了年輕爸爸長出許多白髮。烏鴉急著要走,阿信走出屋外送我 們,十二月的冷風讓大家拉緊衣領,屋前有許多風中翻飛的月桃花。或許是我們的拜訪,阿信在院子前顯得心情不錯,興致勃勃告訴我們屋後溪邊翠鳥岸邊築巢生蛋 的情形,還解說著一隻剛飛過的鶺鴒鳥特性,只有在說起鳥時他對我才會多話起來。

「沒去上學會不會寂寞?」我突然沒頭沒腦開口問。烏鴉聽了我的問話又對我白眼。

他掩不住眼中閃過的落寞,卻大聲回答說:「啊!麥啦!我「換帖耶」攏麥ㄟ騎鐵馬來看我!」說完還用力拍旁邊「換帖耶」一下,阿誠就傻傻笑了起來。看著兩個傻小子笑鬧的樣子,身後是貢寮美麗的山景,看著看著我又恍惚了起來,有許多記憶的畫面是會被停格成永恆的。

阿信站門口對我們揮手再見,車子開遠,我回頭看到他跑出屋前一小段路,還在下雨的馬路中揮手。那在雨中的瘦小身影,像遠方樹梢的林中精靈,我想起多年前他在圖書館如小鳥般印象,不禁敏感的想像他白天獨自在家,不管愛不愛學校,需要童黨的年紀沒上學的他會不會寂寞?

還問喔!你實在是…..來之前不是告訴過你他的病情了嗎?你還在人家面前一直問!」開車的烏鴉轉頭責備我多嘴,很不滿我剛才說話莽撞。

「那他現在到底怎樣了?」

「厚~~~你都沒在聽喔?每次和妳說話都不知在想啥心不在焉的,跟你說了是『腦癌』啊!因為是在腦幹附近,手術開刀改善有限,連台大的醫生說現在只能靠奇蹟……」

癌症?!我這才認真想起烏鴉來前說的話,一嘴的蓮霧哽住吞不下去

靠奇蹟?!烏鴉的話不斷敲擊我的腦門,窗外東北季風吹的我頭痛了起來。

不 要告訴我人生無常要「了生死」這樣理想的話;我是凡人,對生命的無力感,如同水泥工程和偷倒廢土下漸漸乾枯的河床,我只能站在河岸站著看著怪手一次次挖著 河床,像挖著心頭上的肉,我就只能站著看。泥漿似的黃色帶子已無昔日碧綠色的光景,而我們就只能看著生命漸漸消逝,美好的事物隨著時間慢慢不見。

我開始熱心的要教阿信畫圖,只是他仍若即若離用讓人摸不清的態度,看著我畫鳥偶而會說一下鳥的特色,不過他好像也習慣我的存在,每次到貢寮看到他出現次數越來越多,只是我不懂他為何總是冷淡,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學畫。

想起翠鳥說過的:「他喜歡故意表現的和心裡想的不一樣」 其實我很明白我不是賞鳥的人,就不會是同一國度的,我們之間除了他偶而說話取笑我就沒太多聲音。上研究所之後有很常一段時間沒去貢寮,我寄了一堆畫具給 他,問起翠鳥他的近況,翠鳥低聲的說上次去看他,因為才剛從醫院回來坐在客廳發呆。還畫畫嗎?他說:啊!沒心情啦!我聽了翠鳥的話後也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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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和八色鳥從美濃回來的日子,傳說中的八色鳥果然氣勢不凡,有著下港男子漢氣味,一派客家男子漢陽剛味十足,不但是愛鄉協進會的掌舵者,和橘子最相像的是那親切燦爛如夏陽的笑容。

阿信和阿誠很快喊了他叫師父,在貢寮日當天,我們一群人夜間聚會活動時,八色鳥帶著兩個人在墨綠色的夜捂著手學著鳥叫聲,「霧~~屋~~霧~~」聲音回蕩在夏夜中像極三隻貓頭鷹,隱身在我們的笑語和夜裡的蟲鳴中。

然 而命運還是不那麼輕易放過阿信。貢寮日第二天,一群人陪著橘子和八色鳥參觀小二的卯澳村社區總體營造計劃。可能是前一晚太過興奮沒睡好,也可能是早上打籃 球耗費太多體力,加上強勁海風的吹著身體,就在大家毫無預警之下,阿信倒在工地上。起先大家還以為很皮的他又和阿誠在鬧了,我嘴裡正要罵人時,阿信就在我 面前翻白眼抽蓄了起來,接著吐出了白沫。

阿誠是最快抱住阿信的人,手就這麼伸進去阿信嘴裡不讓他咬到舌頭,冷靜的樣子跟平常嘻笑怒罵的痞子樣完全不同。大家還在歡樂氣氛中一時反應不過來,全被嚇的說不出話,只見阿誠開始安慰大家:「啊!沒事!沒事啦!他在學校也會這樣,我剛就在注意了!」原來阿誠早就注意到阿信在海邊時已經不對了,剛若不是阿誠一把抱住,可能阿信要頭撞到海邊工地的石頭。我看著阿誠抱著他的樣子,心裡閃過一絲不捨。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阿信昏到的情況,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阿信。

翠鳥常跟我說著阿信的病情,我每次都要吸口氣沉默的聽完。不過我始終相信,時間會善待本質良善的人。我對人世,還存有那麼一點信心。

終於有一天,我聽到了好消息。

因為阿信還在發育期間,也許是新陳代謝比較快,也許是長期吃的中藥發揮效用,總之,在台大醫生用不可思議的語調宣佈「奇蹟出現」時,阿信腦子裡的腫瘤只剩下幾公分,也就是比預期復原情況好。我在電話那端聽到時,又在誇張鬼叫著讓翠鳥笑了起來。.... (待續)

註:每年的八月某日是全省綠頭鴨們從各地回貢寮的聚會日

199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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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信現在已經長成陽光型男,目前在猛禽斜會幫忙,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凱道舉著"貢寮人"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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